30

宜臻最終還是沒有把那只懷表還給衛珩。

當天夜裏,她怔怔地盯着少年的眼眸盯了半刻,被那裏頭的空闊和寂寥鎮住,好半天都沒回過神來。

直到衛珩朝她微微颔首,打算告別時,她才忽的反應過來,揚起一口着急的小奶音:“衛珩小哥,你可千萬先別走,你等我半刻鐘!”

而後不等衛珩回答,就嗖地轉身,蹬蹬蹬往角門內跑。

順便不忘留下一句小聲又嚴肅的囑咐:“小棗,你在這兒看着,莫要讓人走了,否則你也不要回來了。”

衛珩就站在離她起跑點不過四五步遠的地方,聞言輕輕一挑眉,不知道該當作聽見還是沒聽見。

但小姑娘已經跑遠了。

披在身上的鬥篷有些大,随着她奔跑的動作四飄八蕩,還差點絆了腳,她幹脆揪住鬥篷往身上一裹,把自己裹成一個黑茸茸的團子。

從背後望去圓滾滾一團,讓衛珩忽然憶起很久很久以前,在動物世界裏看見過的一只貓頭鷹幼崽,撲騰着翅膀走的笨拙,腦子還不太靈光。

真是形神具備。

神似貓頭鷹的祝姑娘的身影很快消失在角門後回廊裏,衛珩收回視線,正好對上一個小丫鬟瞪的圓滾滾的杏眼。

是祝宜臻的丫鬟,好像叫紅棗還是大豆,也不知道哪根筋出了毛病,正一眨也不眨地死盯着他。

“誰教你的規矩?”

明明是句問話,少年的語氣卻如他的神情一樣寡淡。

小棗一聽見規矩兩個字就發顫,傻站在原地一動不動。

旁邊的平譽立馬站出來斥責道:“誰教你的規矩,你們祝府裏,奴才都能這樣沒禮沒節地直直盯着主子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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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丫鬟頓時軟了膝蓋,哭喪着臉,撲通一聲就在地上跪了下來。

而後嘭嘭嘭用力磕了三個響頭。

這是思綠姐姐告誡她的。

“姑娘從來不冤枉好人,不論你被旁人冤屈了什麽事兒,她都會允你自己先解釋解釋,明明白白說清楚了,姑娘自會去給你查。當然,若是連說話的機會都不給你,一開口便要問你的罪,那你辯解再多也是無用,老老實實跪下來磕三個響頭,說不準還能看在往日的情份上寬恕你幾分。”

思綠其實也教的沒錯。

只是小棗自小被父母養的木讷羞怯,不懂人情世故,也不曉得如何去審時度勢看眼色,根本就分辨不出來,什麽情況是不許她說話的,什麽情況又是給她解釋的機會的。

她這樣的榆木腦袋,很慘,正巧是衛珩最厭煩去交流的那一種。

若不是骨子裏還帶着幾分現代人的思維情感,他此刻都不會叫她起來,幹脆讓她自食其果,在地上跪到她主子出來算了。

于是宜臻跑的面頰紅撲撲,懷裏不知道揣着什麽東西,急匆匆從府裏奔出來時,就看見自己的丫鬟小棗站在老遠老遠的地方,耷拉着腦袋,和拉着馬車的馬大眼對小眼,不曉得在做什麽。

不是讓她看着衛珩嗎,她怎麽跑去看馬了?

不過此刻也沒工夫追究這個。

宜臻踩下臺階,舉起手裏的木匣子:“衛珩小哥.......”

“你可以喊我哥哥。”

衛珩打斷她,“或者大哥哥,或者大哥,或者哥,都随你。”

宜臻的思緒一下就被他帶偏了,好奇地問:“為何偏偏不能喊小哥?”

“你非要喊也能喊。”少年語氣平淡,“只是很像一個砸糕小妹在喊她隔壁家的賣貨郎而已。”

“......噢。”

宜臻沒有接觸過處州的砸糕小妹和賣貨郎,不曉得那裏的稱呼是怎樣的,便從善如流地接受了衛珩的建議。

她把手裏的木匣子舉的更高了一些,仰着頭道:“衛珩哥哥,這是......”

“你缺不缺丫鬟?”

小姑娘一愣:“啊?”

“日後你要是缺人使喚,就去軒雅居找老金,他手底下人多,有身手好的,有特地學過廚掌勺的,有能診脈下毒的,也有會唱曲跳舞的,我算你成本價,百兩銀子一個,你盡可以拿着銀子去買。”

大概是和衛珩書信來往久了,思維方式也莫名被他帶跑偏,這麽長一段話聽下來,宜臻的第一反應竟然不是說自己不需要跟他買丫鬟,也不是困惑自己為何要找他買丫鬟,而是——

“憑什麽這麽貴呀?”話還未來得及過腦子,就脫口而出,“京城二品大員一年的俸錢還不到百兩呢。”

雖然她祖父還有七百石俸料,一千二百畝職田和二百八十兩的仆役錢,可實打實發到手裏供自己散花的現銀,确實只有九十二兩并八十貫。

朝中二品大員的年俸銀子還買不起一個丫鬟,衛珩還不如去國庫裏搶錢算了。

衛珩挑起眉頭瞥了她一眼,慢悠悠道:“你曉得我賣給旁人是多少價錢?”

“多少價錢?”

“祝亭钰當年買四海花了五百兩,長木換了京城中街的一間鋪面,老金在那兒開了第二家軒雅居。還有個叫三花的,對方加碼加到兩個武平實職京官的空缺,才撬動老金的嘴。”

四海是祝亭钰的貼身小厮,行事極妥帖周全,面面俱到,能識文斷字,還懂些武藝,跟在亭钰身邊四年了,若不是有他,亭钰不曉得要多挨父親多少頓打。

長木是季連赫的賬房先生,宜臻沒見過,但聽亭钰提起過,說是在季連赫那樣毫無章法的揮霍和胡鬧下,他的賬房先生依然把國公府的産業經營井井有條,甚至還越發鼎盛,真是個了不得的人才。

至于三花。

那是惠妃娘娘身邊的大宮女,宜臻只在宮宴上見過一回,聽說很得惠妃娘娘看重,連眼高于頂的二姐姐也說她是個有本事的。

那旁的什麽都不比再說,這便已經是最最難得的了。

畢竟打從出生起,她就沒聽見二姐姐誇過多少人。

可宜臻不太明白的是:“這些人這麽厲害,你留着自己用不是更好,為何一定要賣出去?”

不說別的,單論季連赫手裏的賬房先生,就遠遠不止一間鋪面的價值了呢。

做這樣虧本的生意,壓根不像是衛珩的行事作風。

“我自然也心痛。養了幾百個孩子,付出不知道多少心血,才能出幾個拿得上臺面的,你當我願意送出去?”

少年揉了揉眉心,“但是沒法子。這世上有的生意,五關銀錢,你非做不可。”

宜臻就沉思好一會兒。

“所以我也是非做的不可生意嗎?”

她忽然問,似乎十分懵懂地眨了下眼睛,“而且我只要一百兩這麽便宜。”

這樣比較下來,她好重要噢。

難道真的如話本裏寫的那樣,衛郎光是和祝姑娘鴻雁傳書,就被祝姑娘的才華和蕙質蘭心所吸引,而後終于見了面,便因為祝姑娘的美貌一見傾心了?

從衛郎這些年不求回報的給予付出來看,倒是真的很有可能的。

“只是你的丫鬟有些蠢笨。”

少年垂眸瞥了她一眼,語氣淡淡,“我實在心疼你。”

“......”

“又想到你畢竟窮苦沒銀錢,看在咱們這麽些年的交情的份上,我可以破例一次,發發好心吃點虧。”

“我也不是那麽窮苦的!”

宜臻有些氣惱,“母親也給了我兩間鋪子,每年的進項可不少呢,幾百兩的銀子,我怎樣也都拿的出來的。”

“嗯。”

衛珩漫不經心地颔首,但看神情完全就沒把她的所謂“進項”放在眼裏,“那點銀子就存着罷,日後還能拿着給自己買些零嘴兒,小小年紀,別做個大手大腳的敗家子。”

“......”

宜臻以前怎麽沒發覺衛珩說起話來這般氣人呢!

她在心底鄭重其事地思索半天,也還是沒思索出能夠反駁回去的有力話語,只好自己又默默地把氣給咽回去。

只是衛珩告訴她惠妃身邊的大宮女居然是從他手底下出去的這件事兒,到底還是讓她覺得有些震驚。

還有點兒茫然。

她其實想不明白,這樣大的機密,衛珩怎麽就這般輕易地說與了她?

是因為她看起來就是個穩妥的姑娘,很值得信任麽?

“是因為聽了你太多事兒。”

少年淡淡揚了唇,這是今天夜裏,宜臻從他臉上看到的第一個有弧度的笑,“你在信裏,把自己所有底兒都往外掏的幹幹淨淨,我覺着,若是你對我一無所知,也真的太可憐了些。”

他說:“我這樣的良善人,實在看不下去。”

......

宜臻什麽話都不問了。

再問下去便真的要氣死了。

她把手裏的木匣子擡得更高,直直伸到他面前:“這個,你收回去罷。”

衛珩瞥了眼木匣子裏的東西。

是他今日剛給她的懷表。

他蹙蹙眉:“不要還我。”

在收禮的事情上,宜臻向來很有原則,堅持道:“不行,這個太貴重了我不能收。你南來北往的,戴着它比我......”

“戴什麽戴。”

少年面無表情,眼底卻流露出幾分嫌棄,“這麽醜的樣式,我死也不會戴的。你要是也嫌醜,給祝亭钰,別拿我當借口抵賴。”

“......”

宜臻也不知道為什麽,就是好生氣。

她頓了頓:“那這個要多少銀子?我給你銀錢買下來。”

雖然衛珩嫌棄它醜陋,但宜臻心裏頭明白,這懷表是極稀罕的東西,絕不可能就這般輕易地送來送去。

“你要真覺得虧心,就給我抄幾篇金剛經。”

衛珩淡淡擡眸:“我不缺你那兩間碎布頭的錢。”

“不是兩間碎布頭,是布莊!很大的布莊!”

宜臻真是要氣死了,也不想再和他說話了,把木匣子往自己懷裏一抱,裹着披風就扭身往角門內跑。

連句告別都沒說。

留給衛珩的最後一句話是:

“你放心,我娘親給我備了好些嫁妝,我日後怎樣也不用你的一分一毫!”

......

怎麽有人送禮也送的如此讨人嫌呢。

祝宜臻真是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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